曹仁超是個粵語片似的傳奇。
他原名曹志明,生於上海富裕之家,阿爺做煙草生意,「美麗牌」香煙是曹家出品。
50年代,家財盡失,中風的父親與家小蝸居北角板間房;隔籬阿嬸不見一粒金,曹志明被冤枉偷金,含淚被搜身。
他發誓要出人頭地,果然在26歲炒股賺到50萬,花十萬元辦豪華婚禮娶妻,時為1973年。
三十多年來,無人再想起「曹志明」,大家只認得股海明燈「曹仁超」。
老曹說:「我對錢沒甚麼概念,但我太明白貧窮的滋味!」
59歲的曹仁超,自稱「老曹」,挺個大肚腩,說起話來嘻嘻嘻地笑,五官皺在一起,非常可愛。
他身家甚豐,手上五個物業,一個在馬來西亞,兩個在倫敦,兩個在香港,包括自住的北角摩天大廈單位。這些房產,只佔他財產的兩成。
普通人艷羨不已,但老曹說比起六十年前阿爺的身家,差遠矣。
老曹的阿爺跟人稱「何伯」的慈善家何英傑相識,都是煙草商人。「何伯做香港煙草公司;我家做福和煙公司,是英美煙草戰前的中國代理,自己出產『美麗牌香煙』,現在上海新天地還有那些舊廣告牌。」
曹家阿爺極愛國,資產沒有轉移海外,以致五十年代家財盡失。
父中風半身癱瘓
曹父40年代已移居香港,1951年,媽媽帶3歲的曹志明來港團聚,當時曹家生意已「散晒」,一家3口住北角馬寶道板間房,過窮日子。曹志明九歲時,爸爸爆血管,半身不遂,屎尿都要人服侍,病了3年多過身;曹媽媽帶三個兒女搬到土瓜灣,因為那邊工廠多,較容易找工作。
「阿爸剩下一萬元,阿媽說,必須供我們讀完中學。三兄妹學費佔家庭開支一半,全家每餐伙食不能超過五毫子。」曹志明負責買,幾乎餐餐都是一碗鴨血、半斤豆芽、兩磚豆腐。
當年吃鴨血吃到怕,今時今日老曹說:「高檔法國餐吃血鴨,簡直荒謬!我打死不吃。」
六十年代人人都窮,但曹家是赤貧,受盡白眼。老曹回憶:「隔籬阿嬸有粒金跌落下底,一早起身找不見,便冤枉是我偷的!還要搜我身!後來找到了也不道歉,還說『你咁窮,偷金係遲早啦』!」
「有個阿婆不見了四十元,硬說我細佬偷錢,罵足我們一個月。最後發現是她兒子偷的。」
「唉……唔見一包公仔麵,都冤枉係我細佬偷。」
事隔四十多年,窮小子曹志明變成「曹仁超」,城中富豪輪流約他吃飯,弟弟也貴為港大醫學院教授,可是說起心酸往事,他仍然動容,低下頭深深歎息,掩藏不住喉嚨裡的顫抖。
有一些傷口,可能花一生精力都無法治癒。
街吃飯似乞兒
曹志明立誓「我要發達」,但發達之路何在?他並不知道。中學畢業後,他去紡織廠學維修。
「廠房攝氏四十度,個個穿橫頭褲(短褲),打大赤膊。八小時工作,無休息時間,肚餓就偷雞去街邊買飯吃,五毫子,用報紙包住,有幾片叉燒或雞肉,無桌椅無食具,就蹲在街邊用手抓飯吃。「你說,那跟乞兒有甚麼分別!
「飯是黑色的,黏滿油墨。1967年,我吃了六個月油墨,所以我注定做報紙啦!」
他在紡織廠做了半年,因為鬼佬廠長打工人,他憤而用英文粗口罵廠長,結了怨,便轉工去假髮廠,在那裡與太座一見鍾情。
「我第一天返工見到她,覺得她很溫柔,賢良淑德,便決定要娶她做老婆。因為我阿媽很tough,所以我心裡特別喜歡溫柔的女仔。
「一星期後我去對她說,我現在開始追求你,追到娶到你為止。她說,你都黐線!」
曹志明窮追不捨,伊人幾個月不睬他。有一天她上了巴士,他趕不及上車,追巴士追了兩條街,不慎撞到垃圾桶,褲子連皮肉被鐵片割開,流血不止。她不忍心,下車幫他包紮傷口,自此接受了他。
「她說,你咪咁傻啦!」老曹回憶:「她又說,接受你都得,但你要轉工,一來做假髮無前途,二來你的瘋狂行徑已成為廠裡的笑話!」
豪到盡拍拖生活
談到愛人,老曹風騷透頂,嘻嘻笑個不停。
他經朋友介紹去證券公司做學師,從倒痰罐、抹地做起。他對女友許下諾言,要斬斷窮根,努力賺錢,給她富貴生活。
於是,以電影場景為藍本,他的拍拖生活極盡奢華,「去希爾頓酒店吃飯,上半島食雪糕,搭的士入龍華吃燒乳鴿」。他月薪二百二,又兼職打字、教英文,賺了錢便豪花。
「我對錢無概念,有錢就使,月頭使晒,月中已無錢約女友去街,她以為我一腳踏兩船。」
瘋狂拍拖之餘,他也找到財路。「在交易所認識一些朋友,他們讓我進圖書館看年報,當時年報是英文的,我看了,跟客戶講起那些資料,他們覺得我好犀利。我就發覺,這是財路喎,便開始投稿。」
投到《星島》和《華僑》都被投籃,只有《明報晚報》編輯林山木欣賞,用了幾篇之後,約他在頂好酒店飲茶,一見如故,傾了幾個鐘,直到阿嬸出動地拖趕客才肯走。時為70年,他一篇稿四百字,稿費十元,筆名「思聰」。
因為讀英文學校出身,他寫的稿中英夾雜又多白話,全需經過林山木修改才刊登。話說有次林山木請病假,無人改稿,「思聰」原稿出了街,竟大受歡迎,從此才建立嬉笑怒罵的通俗文風。
林山木73年創辦《信報》,曹志明助他打天下,後來也入股百分之五;他在《信報》寫投資專欄,筆名「曹仁超」就是林山木給他取的。因為知遇之恩,老曹為《信報》打工至今。
婚後輸到想跳海
除了寫專欄,老曹的瘋癲炒股生涯,也是因林山木而起。70年,林山木介紹他到一家投資公司當投資經理,71年他已炒股賺到20萬,夠在港島買兩層樓。時值中國宣布加入聯合國,他睇好,但股市卻下跌三成,他因炒孖展兼不肯止蝕,輸剩七千元。
「我當晚拿七千元,請公司職員去淺水灣吃飯,食晒佢,聽朝再來過囉。」他嘻嘻笑道,反正年輕,錢輸無所謂,最緊要豪一鋪。
73年,曹仁超又賺夠50萬。這次他認為股市見頂,決定全身而退,結婚去。
他一擲十萬元,筵開50席,辦了個豪華婚禮,再往菲律賓度蜜月,那是他第一次坐飛機,住進馬尼拉半島酒店,帶齊名牌相機、八米厘攝影機,穿禮服在百勝灘拍照,熱到出熱痱,但完全滿足了擺脫貧窮、少年得志的虛榮。
婚後,74年7月眼見恒指從千七點跌至四百多點,他認為已見底,便買和記,從八元買到一元,結果年底恒指跌至150點,他身家蒸發了八成。
這一役他沒輸清,至少仍有兩層樓手,但有妻有女的曹仁超,突然害怕「餓死老婆瘟臭屋」,沮喪得幾乎要跳海。
學做可愛住家男
當然他沒有死,還累積起許多炒股智慧,以及「足夠幾代人生活無憂」的財富。
但阿爸四十二歲爆血管的陰影,常使他提心吊膽。四十歲開始,他每個半月看一次醫生,每年驗血,每天在家踩三十分鐘健身單車,嚴格控制飲食。現在一切正常,只是糖尿「責界」,每餐飯前須吃一粒藥丸,阻止糖分吸收。
老曹說,已決定把身家分三份,一份留給兩個女兒,一份捐出為中國辦教育,一份留待退休後與太太「浪漫一下」。「我最少十年沒有陪她去旅行,她恨去浸溫泉、看櫻花,普通人都做得到,偏偏我無時間。」
三十幾年來,他一周工作七天,與股市談戀愛,各類指數記得清清楚楚,卻偏記不住太太和女兒的生日,被老婆鬧到死。
老曹說,是時候學做可愛的住家男人了。
查大俠與小小超
老曹為《明報晚報》寫稿時,老闆查良鏞很賞識他,曾經每年加薪一倍給他。但《鹿鼎記》七二年連載得如火如荼時,查良鏞有次提起韋小寶,老曹居然說:「邊個係韋小寶?我唔識喎。」當堂激死查大俠,亦證明老曹除了財經之外,甚麼都不聞不問。
林山木創辦《信報》時,查良鏞十分支持,還為他們寫第一篇社評。但八○年有《信報》員工另起爐灶,辦《財經日報》打對台,原來幕後大股東卻是查良鏞。老曹不諱言:「當時覺得查先生有點虛偽啦,在我們面前乜乜乜,原來在背後砌我。直到《財經日報》執笠,他寫社評公開自己是股東,我才知道,咁呀?世界原來如此!其實市場是open的,你咪明刀明槍囉,競爭很正常,何必虛偽。」
「小小超」李澤楷去年開始入主《信報》,現持有八成股權。老曹說:「以前他間中會約我食飯,搞收購之後我告訴他,你別找我,我也不找你,費事瓜田李下。」
「我又同Richard講,你不要得閒無事打電話給總編輯,會嚇親人;有事你打畀我。這一年來他只叫人打過一次電話來,告訴我一篇關於電盈的報道數據出錯了。」老曹表示,信得過Richard能尊重編輯自主,亦覺得企業化經營下《信報》更有前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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